原标题:“守财奴”是怎样炼成的
“看到金子,占有金子。”
19世纪30年代,法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大师巴尔扎克在其名著《欧也妮·葛朗台》中这样描写他的主人公。这也成为当年的人们关于“守财奴”最基本的印象。
时光穿越近两个世纪,打开国门、接轨国际的中国人纷纷涌向北上广深等大都市,追寻着梦想。但让他们疑惑的是,收入在增加、财富在增长,手里的钱包却不得不攥得更紧。
“没有什么比看好自己的钱袋子,更能带来安全感的了。”一位新生代农民工说。在工资涨幅跑不过CPI的今天,选择做一个“守财奴”,或许是老百姓最现实、最朴素、最本能、最理性的选择。
“拉动内需、刺激消费”,自上世纪90年代末以来,政府的宏观经济调控一直在不懈努力中,但是老百姓却依然紧捂钱包。
今天的中国人,难道都是“守财奴”?都乐意做“守财奴”?是什么粉碎了他们花钱的欲望?
什么时候,中国人才可以无所顾忌地花明天的钱,圆今天的梦?
中国式“守财”
居高不下的物价、房价绑架了当代人的消费力,那种“一掷千金”的潇洒与快意,只存在于“富二代”的生活里,或只能在千篇一律的肥皂剧里聊以自慰了。
掐指一算,李眉已经有5个年头没有回老家过年了。5年,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所谓老家,不是她的出生地山东,而是丈夫的家乡——湖南湘乡一个偏僻的村庄。
“不是不想回去,实在是回去一趟开销太大。来回车票、各处送礼、请客、压岁钱,加上给父母的钱,一个月的工资就没有了。孩子还小,南方没有暖气,万一冻病了,又是一笔开销。”
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李眉成了“恐归族”。在农村出身的婆婆眼中,她或许有点冷血,甚至有些不孝,但她宁可被误解,也要拼命捂住自己的“钱袋子”。
“我老公经常笑我是‘守财奴’,难道我真成‘守财奴’了吗?”李眉笑了笑,“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我是真的不敢花钱。”
不敢花钱的不只是李眉。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此前公布的数据显示,中国的国民储蓄率从20世纪70年代至今,一直居世界前列。上世纪90年代初,居民储蓄占国民生产总值的35%以上;到2005年,中国储蓄率更是高达51%。
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的2013年社会蓝皮书——《2013年中国社会形势分析与预测》显示,在2012年的调查中,仅有6.9%的城市家庭打算在未来一年增加家庭消费,60.5%的家庭表示2013年要减少消费增加储蓄,这一比例较2011年同期调查的数据(52.4%)有进一步提升。
在物质丰富、生活水平逐渐提高的今天,为什么普通百姓越来越不敢花钱,人人甘当起“守财奴”呢?
一个家庭的流水账
电视剧《蜗居》中的郭海萍曾算过一笔账:“每天一睁开眼,就有一串数字蹦出脑海:房贷六千,吃穿用度两千五,冉冉上幼儿园一千五,人情往来六百,交通费五百八,物业管理三四百,手机电话费两百五,还有煤气水电费两百。也就是说,从我苏醒的第一个呼吸起,我每天要至少进账四百……这就是我活在这个城市的成本。”
这样的数字也时常蹦出李眉的脑海。作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的在读博士,虽然学的是文科,但她对数字非常敏感。这一优点遗传自母亲。
自从2006年在北京海淀区清河附近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李眉便将孀居的母亲接来同住,帮忙打点家务。母亲有两个账本,一本放在写字台抽屉里,一本记在心上。
谈起30多年前的消费情况,李眉母亲搬出了心中的账本:“那时候物价便宜啊,肉才一块多一斤,米才两毛多一斤,我和他爸爸每个月工资加起来100多块钱,光一家四口吃饭就花掉了一大半。”剩下的工资,除去人情往来、两个孩子的零花以及孝敬父母的钱,就所剩无几了。
“那会儿存不住钱,大家都穷,有点余钱早被亲戚朋友借走了,哪里还用去银行?”
李母告诉《民生周刊》记者,她记忆中过得最丰盛的春节是在1987年。当时夫妻二人的工资已经涨到了200多元,那次过年不仅购买了酒、肉、鱼、面等各种必备食品,一家四口还做了新衣裳,给两个女儿买了鞭炮、发了红包。一个月的工资花得干干净净。
“一直到1988年,吃饭、穿衣、孩子的学费基本占了每月开销的绝大部分。”1988年,李眉的父母从单位不到30平米的筒子楼里搬了出来,在小县城的郊区买了一块地皮,盖起一座两层小洋楼。
“买地皮和办手续花了6000多元,各种建筑材料以及工人的工钱,大概用了一万多元吧。那时候存款不多,大部分钱是找亲戚朋友借的,房子也没怎么装修,还债还了两年,哪像现在啊,一辈子就供个房子。”
老太太一边叹息,一边翻开了抽屉里的账本。这个账本始于2002年,即李眉上大学的第三年。当时李眉父母的工资加起来已有5000多元。在2002年4月3日的开支明细中这样写道:“给两个女儿汇款800元,花生油62元,缴纳电话费42.7元,买菜53.9元,水果10.6元,共计969.2元。”
老人说,从2002年到2012年十年间,每年过年的花费几乎涨了10倍,但工资的涨幅却远远跟不上这个速度。“就像龟兔赛跑,工资哪有房价跑得快啊。”
“对于我们那一代,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开销,可是现在不行了,供房、供车、培养孩子、老人看病……花钱的地方太多了。手头没有点存款,连病都生不起。”老人翻着这十年的账本,感慨良多。
“花钱有理,省钱无罪”
2006年,李眉结婚一年后决定在北京买房。得知这一消息,李眉的母亲拿出老伴生前几乎所有的积蓄,给女儿付了首付。
尽管从此步入房奴的生活,李眉却并不后悔,她甚至有些庆幸——幸亏买得早,2008年奥运会后,北京房价就开始飞涨。“清河的房价现在已涨至2万多元每平米,我们买的时候才6千多。你算算,有多吓人。”
也就是从那时起,李眉不愿回老家过年了。“婆婆打电话来总是哭穷。一次说要翻修老家的猪圈,需要两万元,老公背着我偷偷寄了3万块钱回去,我知道后跟他大吵了一架。”尽管事后李眉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但她依然觉得有些委屈,“我不也是为了这个家么?银行卡里没有余钱,我就觉得没有安全感。”
2009年儿子出生后,李眉辞职当起了全职妈妈,并于2011年秋季考上博士。她解释说,“学历史工作不好找,读完三年博士,也许能留高校任教吧。”她的这一举动虽然获得了丈夫的认可,却引起了婆家人的普遍不满。
面对并不明朗的就业前景,李眉没有想太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正因如此,她把“钱袋子”捂得更紧了。也有朋友笑她,像她这样的知识分子,如此精打细算是不是太过俗气。但在她看来,“花钱有理,省钱无罪”,生活是需要细水长流的,不是一场电影《泰囧》,看过、笑过也就散了。
小说《儒林外史》中,严监生临死前不肯点两茎灯草的故事人人皆知。这个不惜采取生活方式上的自虐来减少开支的“守财奴”,在撒手人寰的那一刻依旧参不透什么是生命中必须的,什么是附加的。李眉觉得自己也有点自虐,“结婚后我没有做过一次头发,没去过一次美容院,你信么?”
“每月4000多元的房贷,20年还清,我女婿一个月工资12000元,房贷占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钱还要吃饭、穿衣、养孩子,可不敢乱花。”母亲算得十分清楚,对于博士期间每月只有1100元生活补助的李眉来说,经济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李眉的母亲每月有2000多元的退休工资,养老似乎不成问题,但她的公公婆婆却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如今正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纪。“所以现在你知道我不敢回老家的真正原因了吧?”
拉不动的消费
李眉的母亲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师,虽已退休,却是耳聪目明,对时事十分关心。“刺激消费,拉动内需”这些新闻联播里经常出现的语句对她来说并不陌生,“说了有十来年了吧,现在还一直在强调。”
1998年,东南亚金融危机后,国家政策开始有意识地拉动内需,将家电产业培育为第一个消费热点。当时,电视机销售进入前所未有的旺季,直到今天,依然是带动家电消费市场的主力。
然而,专家渐渐发现,家电并没有使中国人的消费欲望继续膨胀下去,国民储蓄的热情反而愈加强烈。
与储蓄率上升相对的,是最终消费率的连年下降。经济学家郑新立近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十二五”时期,居民消费率即使再提高10个百分点,仍低于30年前国内的消费水平。
改革开放后,中国人真的成了“守财奴”么?究竟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传统文化观念的影响,还是迫于“柴米油盐酱醋茶”外加“房子车子孩子”的现实压力呢?
云南籍北漂女孩杨畅怡说,“哪天一旦失业,如果没有存款,我在北京连一个月都坚持不住。”
身为国内某知名搜索网站的一名网页设计师,杨畅怡的年薪收入在10—15万元之间。在她看来,这个收入只够维持在北京的基本生活,还远到不了肆意消费的程度。
“尤其是买房之后,家里的所有存款都用在了房子首付上。”杨畅怡坦言,“远在乡下的父母病了不敢住院;结婚后不敢要孩子,怕不能给孩子提供一个好的成长环境。”
“养一个孩子到他大学毕业,至少需要花费50—130万元。如果还要海外留学,没有200万元根本不可能做到。”杨畅怡感慨。
李眉也认为,借助文化传统之类的说辞,只能为中国人的“不敢花钱”做出牵强的解释。居高不下的物价、房价绑架了当代人的消费力,那种“一掷千金”的潇洒与快意,只存在于“富二代”的生活里,或只能在千篇一律的肥皂剧里聊以自慰了。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金融研究所综合研究室主任陈道富在接受《民生周刊》记者采访时表示,人口结构决定我国正进入一个储蓄的高峰阶段。为了应付未来可能发生的高额医疗、教育、住房等支出,多数老百姓都在进行一种预期性的储蓄,这与人们的不安全感有直接关系。
“你别无选择”
作为国内专门研究投资和消费的经济学者,早在十多年前,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经济系副教授杨思群就发现了中国储蓄高增长的反常现象。
据他的调研结果显示,中国过去几年的实际利率(剔除通货膨胀率后,储户或投资者得到利息回报的真实利率)在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内,特别是2000年之后,很多时候都是负数的。这说明受通货膨胀影响,国民的购买力水平在逐步下降,储蓄的投资收益并不理想。
“然而,许多经济数据显示,居民的储蓄却在不断增加。”杨思群解释,按照经济学的普遍规律,当利息率较低时,居民储蓄率应该呈下降趋势,因为相比储蓄,人们更愿意去消费、去投资,来获取其它的利润收益。
对于这一现象,美国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的尼古拉斯·拉迪曾在《中国经济增长靠什么》一书中分析认为,这是因为中国的家庭已经达到了既定的存款水平,国内又缺乏其它合适的投资项目。所以当储蓄实际回报下降时,居民只有从现有收入中拿出更多的钱用于储蓄。
陈道富也认为,从居民的消费动机来看,老百姓对投资渠道的认识相对狭窄,现金储蓄、投资房产是处理余钱仅有的几种方式,这些因素都制约着居民消费率的上升。
“所得收入除少数用于购买基金外,绝大多数存入了银行。”学计算机专业的薛同沁,目前月收入在1万元左右。在他看来,如要在收益与稳定之间做出选择,后者的吸引力更大,“因为收益就意味着风险,投资随时都会失败,最后血本无归。”
对于这一点,李眉的母亲感触更深。李眉的父亲在世时,夫妻二人工资存款共结余20多万元,“基本是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攒下来的。”将这笔钱存在银行里,李眉母亲觉得很不划算,“物价一天天高涨,钱越来越贬值,又没有别的投资渠道,所以我总是催着她们姐妹俩早点买房。”
一次,通过一个要好朋友介绍,李眉的父亲以民间借贷的方式将10万元存款借给了山东本地一个食品加工行业的老板,借期为1年。虽然每月可以按时拿到600元高额利息,但李眉的父母在那一年过得极其忐忑,“生怕这10万块钱打了水漂,这可是我们给孩子存的买房钱啊。”到期后,尽管对方提出再借5年的要求,并将利息开得更高,李眉的父母还是委婉地拒绝了。
也有亲戚朋友鼓动李眉的母亲炒股,或是购买基金,但身边时常涌现的“折戟沉沙”的炒股经历,让她不寒而栗。“还是把钱存在银行里踏实,此外别无选择。”
直到2006年,李眉将母亲的存款取了出来,用两代人共同的积蓄付了房子首付,同时也承担起为母亲养老的重担。
对于这一点,李眉不是很担心,毕竟母亲每个月都有退休金。她担心的是儿子未来的成长支出,那是压在她和丈夫背上的一座大山,让她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敢松懈,“有一天会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李眉说。